就讀獸醫系的原因百百種,有人以為開獸醫院可以賺大錢、可以拯救動物,也有人是因為家裡是養豬戶被迫要照顧豬仔,但高速運轉的節奏、永無止盡的手術門診與雜務讓大家累得團團轉,每個人都遭遇挫折、面臨課題:過分積極表現而被學長姊聯合惡整;學識不足又口拙,被外科主任慘電;有生性迷糊加上門診太忙,沒時間加油以致於深夜在路邊推車;遇到沒有愛心飼主,率性衝撞而被醫師指責;不願所有時間都被綁在醫院裡,總是草草敷衍、亂寫病歷,疏失造成動物死亡,因良心不安而改變了對動物的態度。
下學期情況更劇,住院動物、門診、手術輪番上陣,還要面對各式各樣的主人,要如何堅持才能通過實習訓練,才有資格當獸醫呢?
如珊站在階梯前,仰望這棟建築物:獸醫教學醫院。
燈透亮著,大門已經敞開,眼前這最後一里路,一想到十幾年來的夢想就要實現,如珊每踏出一步都感動得快發抖,腦海裡的回憶爭先恐後地,隨著激昂的配樂湧上,讓這幾級階梯走起來像星光大道的紅毯。
所有如珊慎重立下的夢想,加上瘋狂追求迷戀的,從小到大總共有幾百件:已經解散的少男偶像團體、塵封的烏克麗麗、連一次都沒去跑的半程馬拉松、戴了很久也沒斷的許願手環、其實表情很單調的限量公仔……不管是誰先背棄了誰,身高年紀增長但它們兀自留在原地,被時間證明當時的幼稚。
唯有「想要當獸醫」倖存下來。
這個夢想跟隨著如珊,或說如珊跟隨著這個夢想,一步一步走到這裡。
梅花鹿、企鵝、小白兔、浣熊、貓頭鷹、袋鼠從門口夾道歡迎她走進大廳,如珊一一撫摸問候這些可愛動物們,哼起愉悅的歌,就像童話裡的白雪公主,不,輕飄飄地像在天堂,連空氣聞起來都是甜的。
如珊拿起聽診器,為診療台上的雪納瑞做理學檢查。咦?奇怪,如珊調整了聽診器的位置,聽不到心跳,狗明明是活的,還伸出舌頭舔著如珊的臉,難道聽診器壞了嗎?還是……
如珊低下頭看到自己穿著刷手服,恍然大悟--因為我還不是獸醫啊!我才正要開始當實習生而已呢!
就在領悟的那一秒,警報器大響。
如珊的頭也嗡嗡嗡地痛,那是什麼?窗戶、門縫竄進濃煙,是火災!
如珊一把抱起診療台上的雪納瑞,踢開已經發燙的門,大廳裡亂竄著慌張的大小動物們,「來來來,大家跟我來」,如珊自己都害怕得要死,還得指揮動物們逃生,語氣溫柔冷靜,假裝一切都在掌控之中,是哪來的勇氣?動物們疏散得差不多了,如珊趕在火苗濃煙追上之前,回頭檢查還有誰困在裡面……
那身形是博美狗嗎?應該澎得像顆球的毛因為年老而稀疏,左眼球白白的,走得很慢因為看不到路了,舌頭從右嘴邊露出一截不是裝可愛而是缺了牙,是牠!如珊想都沒想就大叫「POCKY!」叫出口的瞬間想起POCKY已經死了。
那隻狗一聽到叫聲就朝如珊奔跑過來,牠並不知道,走廊上的牆壁正在倒塌……
嚇醒了才知道是一場夢。
原來不是真的啊。
真可惜,為什麼不是真的呢。
還好,不是真的。
如珊還喘著氣無法平復,感覺夢裡的聲音氣味影像都還在,室友怡敏冷冷看了她一眼,又看向響個不停的鬧鐘。
喔!警報器是它啊!果然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,所以……如珊把荒謬的夢境跟現實完全串連起來了,這發現實在太重大太有趣太跳痛,如珊興奮說著眼神都亮了起來忘了剛才有多驚恐,聽眾怡敏依然維持一號表情,不知道她到底有沒有跟上劇情,只稍稍用鼻孔朝向書桌的方向,如珊立刻懂了,那意思是:別耽誤我念書的時間,否則殺了你。
現在時間是清晨6點,距離期末考的第一聲槍響還有28個小時,整棟宿舍只亮著零星的幾盞燈,那若不是徹夜未眠剛要睡的,就是提早起床唸書的。根據不正式的統計,這幾盞燈之中,獸醫系學生佔多數,而不必統計也可以肯定的是--有一盞燈一定是怡敏。
沒有人知道她到底有沒有睡覺,只要考試將近,怡敏不論是買便當、吃飯、洗衣服、走路都在唸書,就算手上不方便拿書或筆記也會把握時間喃喃背誦,偏偏獸醫系考試頻繁,於是怡敏幾乎整學期都呈現這副怪樣子,像個瞄準終點線衝刺的跑者,像梭哈後等待結果的賭徒,散發出一種讓人不敢踏進她方圓一公尺的氣場。沒差,怡敏是來唸書又不是來交朋友的,她的眼裡只有每次考試的最高分、每學期的第一名。至於生人勿近,也好。
距離考試還有18小時,怡敏在圖書館裡複習第2遍即將進入第3遍。維持整潔這種瑣事,永遠排不上怡敏的時間表,這個怡敏習慣坐的位子所堆放的用品之豐富紛亂,幾乎是她宿舍書桌的copy,衛生紙、茶杯、便利貼、醫學字典、手機……一應俱全,依怡敏的手臂長為半徑,以某種難以理解又亂中有序的方式堆疊,構築成嚴密的城牆,怡敏坐鎮城堡中。
持續了5天的感冒可以被意志力克服,煩人的是噴嚏打個不停,越打越大,一個大噴嚏讓怡敏一頭撞上水杯,水杯打翻濃茶傾洩,一路沾濕原文書、考古題、各色重點筆,溢出城牆,在桌面上蔓延,沒用的衛生紙防堵不了水勢,怡敏一路擦到隔壁座位桌面,對不起對不起……疑,這字好像我的筆跡?
怡敏一把拿起那疊影印的筆記,千真萬確。
「你怎麼會有這個?」
被質問的同學連呼吸都不敢,只轉動眼球看向右邊的一個同學。右邊的同學又看向他右邊的那個,那個又看向對面的,對面的雖然低著頭但僵硬地移動脖子轉向背後,他背後的同學知道解釋也沒用,東西收收趕快落跑,不知道是被怡敏的眼神掃到,還是因為心虛,他逃生的背影像中了箭一樣,一跛一跛地跑不快。
一定是班代家豪傳出去的!
怡敏不參加班上共筆,自己整理的筆記只給自己看,都上大學了還不能靠自己,還唸不懂,被當活該。話雖這麼說,筆記卻是怡敏自己給家豪的,為什麼呢?難道……不不不,不可能,凡是看過他們相處,再八卦的嘴都無法傳出這兩個人的緋聞,他們像主僕,像紅綠燈與斑馬線,像教練與選手,像母子,就是不像在一起。
4年來唯一合情合理的解釋是:家豪就算拿了怡敏的筆記,也絕對不可能考贏她。
如果悲憤可以化為力量,怡敏跨上腳踏車大力踩的每一下,都是為了算帳而助跑,從圖書館橫越大半個校園抵達男宿的時候,累積的能量大概足以直飛三樓,把老舊的門窗都撼動得嘎吱嘎吱響。
家豪大概是這樣被震醒的,額頭紅紅的像貼了張符,印著跟書頁一樣的縐折,他擦擦桌上的口水,搔搔頭笑,呵呵,沒辦法,又被原文書催眠了。
家豪在國中加高中的6個學期裡,英文成績沒有一次及格過,要是早知道念獸醫系會用到這麼這麼大量的英文……嗯,他還是會來念的,因為這是爸爸的目標。
家豪來自一個豬比人多的村莊,走幾步就是一間豬場,村民都是親戚,家豪的爸爸以繼承的這棟豬舍,娶妻生子養大了4女1男,唯一的這個兒子,承接家業理所當然,爸爸雖然只有國小畢業,但他知道養豬的秘訣在技術,技術的關鍵在疾病防治,豬要養的好就要找一個可靠的獸醫,所以,他不惜重金送補習班、請家教,就算重考3次也要讓家豪念到大學,一定、而且只能念獸醫系。
不知道這段故事的人,看他4年來坑坑疤疤的成績,再看到頭腦簡單四肢發達陽光爽朗的家豪本人,會懷疑獸醫系怎麼開始收體保生了?這種程度也考得上?所幸,家豪不知是真的遲鈍還是習慣了,只呵呵兩聲。該做的照做,不該他做的掉到他頭上也就扛下來,從大一被選為班代就沒有卸任過,連系館的助教、掃地阿姨、常來往的書商都直接稱他為「B班班代」。
即使是知情的人,看他匍匐前進苦苦追趕,卻連車尾都吊不上,沒有掬下一把同情淚至少也會稍微動一點惻隱之心,譬如,殺氣騰騰的怡敏來到家豪宿舍,啪的一掌打在桌上,卻發現自己手下壓的是重修的「免疫學」而不是「禽病學」。
「都什麼時候了,你怎麼在讀這個呢?!」
「因…因為明天早上要考,這次再沒過…」
「免疫你一定要看這一張圖,全部重點都在這裡,白血球有哪幾種?T細胞作用機制是什麼,還有這個,這個圖至少要自己畫過,背到滾瓜爛熟……這章可以跳過,不會考,頂多把這兩個專有名詞背一下,好,這個超重要,我跟你賭一定考,我給你的筆記上面不是有口訣嗎,畫螢光筆唸十遍……」家豪拼命跟上,怡敏信手拈來,有條理有系統但幾乎是快轉的速度,把整學期的免疫學必考講解完了,抵達終點家豪還有點暈眩。
「這樣有沒有問題?」家豪只敢搖頭,輕輕地搖,否則無法消化的那些會全部吐出來。
「好,免疫ok了,現在換禽病,你還剩15個小時。」家豪才剛下這班飛機,馬上要去追趕另一艘太空船。
怡敏批哩啪啦地開始講禽病重點,這個免費的考前魔鬼特訓班不聽白不聽,原本躲在家豪寢室外偷聽的同學們,一個個越湊越近,蹲在地上、趴在床上、站在衣櫃裡,小小的四人宿舍裡最後擠了十幾個人,大家都瞭解,怡敏就是嘴惡心善,只要考試成績不比她高,她其實不會介意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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