吳威邑是第二屆鏡文學百萬影視小說評審獎《最後的魔術家族》(原名:《蒼生惶惶惴惴不安》)作者,習慣以奇幻、驚悚等類型處理台灣歷史與社會題材。然而,在這個什麼都可以寫的時代,小說家還能提供我們什麼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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吳威邑以素描為例。素描必須先找一個最深最黑的地方,才能營造光影感。寫作也是這樣。社會永遠有最深最黑的地方,小說家就是要把它們找出來,有時是在一代人心底,有時是在作家記憶深處,「(小說)藝術是公共的,要推著人們去思考。」
如何推?《最後的魔術家族》以華麗的魔術開場,邀請讀者踏上信仰的驗證或辨偽之旅。
人生總有些魔術時刻,在光與暗的邊緣,此界與彼界交替,有幸同時看見。攝影中,是按下快門的人捕捉天光變換;之於小說,則是一個心靈進入另一個心靈的瞬間。吳威邑如此向我描述他的小說魔術時刻,「高中某個晚上,我在看卡洛斯.魯依斯.薩豐的《風之影》,細雨紛飛,風從窗戶灌進來。我望向窗外的路燈,光在搖晃,忽然覺得好哀傷,覺得自己就是小說裡的主角。」
從此吳威邑踏入小說創作。「當時覺得當這種憂鬱的作家好像很酷,當了所謂的作家,才發現是真的苦。」高二起,吳威邑開始把一股腦的異想寫在A4筆記本,寫了好幾本。當兵期間媽媽幫他整理房間,發現他的小說手稿,才知道他在寫小說。後來媽媽成為吳威邑的頭號讀者,不但幫他校稿圈錯字,讀不懂或讀不順時,還會打電話問他。
推開日常 找到迷宮的入口
《風之影》講述少年意外發現一本神祕的小說,為之著迷,開始尋找該作家其他的書。少年的生命開始與作家疊合,日常被層層推開,成為繁複的迷宮。少年迷失其中,卻也發現人生的道理——讓屬於自己的故事流傳下去。
「開始懷疑世界的狀態。」是吳威邑讀完《風之影》的感想,而這也是他小說的特色:虛實間錯,在歷史的小道裡幻想另一個世界。他的小說一再提醒我們,世界應該有一個更豐滿同時啟人疑竇的版本。
吳威邑第一本小說《棲鳥》結合戒嚴時代與驚悚成色;曾入選第一屆台灣歷史小說獎決審的《身即地獄》把台灣人的二戰創傷寫成恐怖奇幻故事;《迷城魅影》(原名《艾黛爾戴斯》)則將日治台灣、白色恐怖、黑色電影等元素融為一爐。
這次獲第二屆鏡文學百萬小說評審獎的《最後的魔術家族》,或許是他野心最龐大的作品。《最後的魔術家族》描述魔法並未絕跡,掌握魔法的人以魔術師身分潛伏當代,既可以此遮掩又可維生。在台灣,則由左氏一家為首。左家是《三國演義》仙人左慈的後代,擁有無上力量,卻選擇低調度日,直到左家大哥——才華出眾,聞名世界的魔術師——「左伯」在101大樓上「高調」表演飄浮魔術當眾消失。
一時之間,人心惶惶。平凡人害怕他們看到的非現實成為現實,魔法師則明白當魔法驗證為真後,就是獵巫的開始。左家最小的兒子「左季」不成材,只能在山間小廟當乩童,卻背負救亡圖存的責任,要抵擋被魔法界視為叛徒的整肅,穩住左家門面,並查明哥哥失蹤的真相。同時,還有大眾蠢蠢欲動的獵巫行動。
探討議題 人存在的合理性
《最後的魔術家族》乍看很像東方版《哈利波特》,卻比《哈利波特》更深一層。那份深層來自恐懼。
恐懼自己跟別人不一樣,因此被視為不正常、不道德。然而,怎樣才是正常?這牽涉另一個問題:「為什麼很多人需要解釋自己的存在?」吳威邑略略激動丟出這個疑問。
小說裡,吳威邑把魔法跟神明結合。魔法師的力量來自台灣眾多信仰的神明,他們是神的子民。同時,這些擁有力量、繼承神力的人卻得隱藏自己,「放到社會很多弱勢族群身上,也是一樣的道理。他們被迫向多數人解釋自己存在的合理性。無論怎樣的人,都是神蹟的一部分。」
左季試圖找出魔法師跟一般人共存的可能,想證明魔法與科學可以同樣昌明,不相違背。對此,吳威邑說,「我認為世界沒那麼多界線,只是走著走著,發現彼此在不同道路,就像所謂正常人跟異類也沒有不同。」
愛因斯坦相信某種上帝的存在,曾說:「所有存在物質的井然有序顯示了上帝的存在」。他的另一句名言是:「上帝不擲骰子。」許多人解讀他的意思是宇宙自有規律。《最後的魔術家族》看似挑戰信仰,最終卻說明了神蹟與詛咒、正常與異類只是同一顆骰子的不同面向。這正是宇宙的規律。
信仰失卻 找回原本的力量
《最後的魔術家族》另一個提問是:信仰如何找回?小說除了連結魔法師與魔術師,也把台灣宮廟寫了進去——懷有天賦卻不想當魔術師,就到廟宇服務神明。乍看賦予宮廟新的向度,其實是重新發現它的力量。
吳威邑坦言對宮廟文化有些「不好的觀感」。「小時候遇到神明遶境,我站在天橋上,大人喝斥我走開,說不能比神明高。我覺得好奇怪,為何是粗魯的大人在替神明做事。」然而,當兵時,有位同梯約他放假去宮廟,說「要不要去熱鬧一下?」才讓吳威邑驚覺原來真的有年輕人跟宮廟文化這麼親近。
寫《最後的魔術家族》時,吳威邑已搬到台南定居多年。台南宮廟多,更有三協境、六合境、八協境等廟宇聯境。聯境制度,是清朝因官兵不足,城內根據廟宇的信仰區域為分不同境,互相守望協防。所以信仰真的有力量,只是被人所遺忘。吳威邑把聯境寫入小說,「因為廟宇不只是打卡景點,也是人的避風港。」同時他問道:「為何現在信仰的力量消失了?」
吳威邑以尼爾・蓋曼的《美國眾神》為例,當新神興起,舊神如何自處,是隨時間被人淡忘,還是有辦法找回信眾?《最後的魔術家族》裡有一個神祕的激進組織「雲機社」,透過剷除玷汙信仰的人,還以信仰力量。然而欲潔何曾潔,這幫人的努力未必能成真。
小說對信仰的態度有些曖昧,我問吳威邑有信仰嗎?他答有。從小還因為家裡信仰跟著吃素。儘管自認是有信仰的人,「但人生要靠自己完成,我把信仰當統計學或數據,是一套告訴自己『因為當初那樣,才有現在這樣』的方法。信仰是讓人有辦法給自己一個關於人生的說法。」
《最後的魔術家族》寫信仰的消失,當代人對己身存在的懷疑,出入史實與幻想,使它難定於一尊;既是奇幻,也是歷史小說,有絢麗的魔法戰鬥,也有棘手的社會議題。然而它們的共通點是,都在故事裡,都成為小說人物的血與肉。
魔術時刻 世界的繁複可能
我好奇吳威邑為什麼喜歡寫虛實交錯的故事?吳威邑說身處當代台灣,好像什麼都可以寫,其實寫什麼都得戰戰兢兢,「寫史實有的,很容易被視為是在打壓抱持不同史觀的人,稍稍寫錯,就會被攻擊。」
我追問這是不是表示儘管什麼都可以寫了,其實反而更難寫?學過畫的吳威邑以素描舉例。「素描必須先找一個最深最黑的地方,才能營造光影感。寫作也如此,永遠有最深最黑的地方,或許是在上一輩或上上一輩心中,他們又把黑暗的部分留給我們,很多東西如影隨形,沒有真正消失。」因此,寫作描繪黑暗,也反襯光明。
既然黑暗永遠存在,就表示光明仍需要追尋。寫作上,吳威邑是真的很努力追尋。他回答我時總是非常有自信,我問他沒有失敗過嗎?就連這個問題,他也沒多想——「放棄大學念的土木工程,打算專職寫小說的時候。」
「畢業後,我到工地工作,想說上手後晚上回家寫東西。然而每天我都在想為何自己在這裡。那是一塊荒地,正要開挖,我是監工,要下去測地平不平。我拿著雷射水平儀,搭挖土機鏟子下到挖開的地下室,挖土機一邊挖,我在旁邊一邊測。每天太陽都非常大,中午汗水乾了,下午下雨又溼了。雨來了,我拉著帆布去遮雨,一根根鋼筋矗立在那,我的衣服跟褲子都破了。」
「某天休息時我跑到頂樓,開始查那年有什麼小說比賽,何時截稿,何時公布,何時可以拿到錢,想離職專心寫作。大家都覺得做營造很好,錢多又穩定,問我寫作要幹嘛?我無法回答。」
寫作要幹嘛?聽起來是很平常的問題,卻也是每個創作者對自己的詰問。或許是想看見人生的魔術時刻,站在現實的邊上,偷偷望一眼世界可能的樣貌。或許是相信世界有魔法,必須用更大的幻術——一個小說由建築的世界——抵達。
最好的例子,或許是吳威邑跟他媽媽。那本讓吳威邑一頭栽入小說世界的《風之影》,正是他媽媽買給他的考試獎品。當年吳威邑藏在房間的小說手稿,則成了他媽媽的《風之影》。他與母親,先後抵達了魔術時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