失業家裡蹲又具有人際交往障礙的宅男陳德宇,在交友網站「愛情公寓」中認識了氣質出眾的百貨公司櫃姐Jill,謊稱自己在科技業上班的陳德宇,好不容易約了對方出來見面,卻在碰面當天載著她往市郊山區看夜景時,被Jill認為是變態、對她意圖不軌,Jill情緒激動表明要下車,不願被誤會的陳德宇只好讓孤身女子在產業道路上離開他的視線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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隔天,竟傳出百貨公司櫃姐的屍體在山區被發現的新聞,覺得自己脫不了干係的陳德宇,於是決定展開逃亡,而唯一能資助他逃亡經費又與他現實生活沒關聯的,似乎只有那個他在線上遊戲認識的打工族女學生…
周伯伯今早出門運動時絕對沒想到,自己會成了屍體的第一發現者。
他固定每天清晨六點起床,六點半以前離家,從他所居住的、以獨棟透天厝為主的「城之美」社區,走到附近產業道路,這一趟路程大約得花十多分鐘。
接著,周伯伯沿著這條產業道路開始快走,沿著南勢溪,只是他從沒分清楚過這方向是順流還是逆流,總之往淨水廠方向,一直到另外一座社區的警衛室門口,這中間約得花上三十分鐘。
這條沒有編號的產業道路鋪的不是柏油而是水泥,僅容單線通行,道路本來應該就是專為山坳間的幾個社區所設,車流並不多,更何況是一大清早。
沿著這條產業道路慢跑,是周伯伯這五年才開始養成的習慣。周伯伯中年後一直受痛風所苦,這兇惡的痼疾簡直像亡靈似的纏上了他,專挑他的左腳大拇指發作。
周伯伯又酷愛食內臟海鮮,高普林,戒口多難,沒退伍前幹的是文書軍需,會寫書狀,退伍拿月退俸,掛了招牌也就當起代書,在律師考試錄取率低於百分之零點一的那年代,他魚肉山珍照吃不忌。
周伯本以為痛風患者不適合跑步,直到他看了「健康兩點靈」節目上的藥學博士說,痛風沒發作的慢性期,應該以快走或慢跑來增強關節肌力。於是他養成快走的習慣,這五年來沒有間斷過。
他認識的很多老大哥都有運動習慣,像他以前的老長官衛上校,每天游不到一千五百公尺絕計不靠岸,這也算是一種「癮」吧?游泳中毒、慢跑中毒,就像煙癮、酒癮。醫學上會說那是腦內分泌的多巴胺,但周伯伯覺得人生在世,總是會染上什麼癮,好的壞的,反正最終還不是得一個人走。
邁入七月後,夏天變得粗暴又明亮。才剛過五點,天色已經光敞敞的,視野遼闊,今天周伯伯腳程比平常還快,前面就是淨水廠了。水塔上以幼稚筆觸畫著紅色的太陽公公。他決定再往獅仔頭山走一段,於是沿著登山階梯爬了起來。如果先知道這個決定會成為事件的開端,周伯伯心想自己會不會後悔多走了這段步道。
獅仔頭山從新店這一端,延伸進入烏來、三峽,和再往東的喀博山系、塔曼山系聯繫在一起,沿著這一條高低不一的山稜線,就進入雪山山脈山系。當然周伯伯走不到那麼遠,但這一段山系也是新店溪上游的翡翠水庫汲水區,供給了整座大臺北地區的水源。
周伯伯之前也走過好幾趟獅仔頭山步道,運動嘛。對年長者而言,「動」本身就是炫耀,誰游泳誰健走誰騎腳踏車誰還騎摩托車環島去了。什麼都在失去的年紀,還能比些什麼?
獅頭山標高八百五十七公尺,擁有一等三角點。中途會經過一座「防蕃古碑」,周伯伯每次爬到這兒就折返了。碑文說此碑在紀念戰死的臺籍「隘勇」,明治三十一年(一八九九年),當時臺灣總督府設立「臺灣樟腦局」,實施「樟腦專賣制度」,於是日本政府將古道改為「隘勇線」。但這裡本來就是山地人的獵場,結果臺灣籍隘勇就和山地人在附近展開了一場搏殺,說起來跟民族大義或國家認同沒什麼關係。
「山地人悍,比臺灣人好多了!」周伯伯想起幾年前有部演霧社事件的電影,他沒看過,但總覺得同屬這島嶼上的少數族群,都打過日本鬼子,比起「臺灣人」,周伯伯對「山地人」更有好感。
不過周伯伯沒跟別人說過,其實他根本沒打過鬼子,老家在河南山坳裡,還沒看到半個鬼子抗戰就打完了。十二歲那年,他忘了幹啥就跟著共產黨土八路離開家,後來不想走了,原地臥到,躺進黃泥路邊的大麥田。河南人身材矮小,大麥田一梗一桿都超過百來公分。周伯伯後來回想,電影裡常有的那幕:漫地金黃色澤、麥田秋收的美景壓根兒不存在,他記憶中的大麥梗都是淤泥般的髒黃色,躁躁的、澀澀的。
邊爬著階梯、喘著氣,周伯伯對自己犯癮似地興起的思鄉情懷很不高興。「他娘的,早就說不回去了嘛。」他自言自語了起來。民國七十八年開放探親,周伯伯就回去過一次了,後來寄信來討錢的人多起來,什麼二叔三嬸紅白喜喪,娶媳婦嫁閨女,一開始還電匯了三兩次,那時臺幣對人民幣匯率正高,一比六多。現在咧?自顧不暇了。
周伯伯覺得自己從前住眷村時,還比現在來得對政治有熱情。狂熱,那時候可是來真的。不過當時還因為有著忠黨愛國的信念,現在呢?
衛上校整整比他大了半輪,八十幾歲的人,每天還鎖定政論節目,邊看邊罵邊點頭,整整一個半小時。看一看還打電話來跟說:「李濤啊怎麼這個樣子?」周伯伯想,李濤不是老早就沒主持了嗎?
周伯伯也搞不懂自己是怎麼回事,才比衛上校小幾歲,電視頻道轉啊轉,一下聽劉寶傑講外星人,一下聽謝志偉罵國民黨,轉多了就分不清看的到底是中天還民視。幾年前,臺南不是有個議員把國臺辦發言人給推倒在地嗎?周伯伯聽著Call in進TVBS的老榮民鄉親,各個雄姿英發、廉頗老矣尚能飯,昔日共匪今日盟友,昨非今是,但他怎麼卻無感了。
就像忘了是哪天一起床發現自己喪失性能力的清晨。
別提了吧,周伯伯想到那檔事,才發現自己已經快喘不過氣來了,今天體力應該到極限了,夠了。就在準備折返同時,他忽然一腳沒踩到硬地,異樣的感覺傳到左腳拇指,恰巧是他痛風每次發作的那個部位。
那不是水泥地也不是土壤,是人體的觸感。他當年坐船來臺灣,睡覺時腿腳伸直,搭的貼的都是其他人溫熱癱軟的身體。那種混雜著汗、尿騷味蒸散出的蛋白質氣味,一記就六十年。真的是回不去了。
周伯伯勉強彎下腰盯著草叢瞧。他先看到一雙腳,白皙纖細的腿肚子,接著看到了黑色的窄裙與套裝。周伯伯想像穿著有墊肩、剪裁立體的套裝的女孩子,端莊有禮地站在他面前鞠躬的可愛模樣:「伯伯您好,請問是要登機嗎?」
那些年返鄉探親的記憶又浮露出來,像深海裡盲了眼的鮟鱇魚,依著頭頂燈光來誘捕獵物。周伯伯此時還誤以為這墨黑色套裝是空中小姐的制服,他還想是不是有飛機掉到這座山裡頭了?
約莫兩三個小時之後,這塊草地被鮮黃色、上面寫了「刑案現場,禁止進入」的塑膠帶圍了起來,有抬著擔架的醫護人員走動,有警察拿著礦灰色的大朵毛刷進行工作。周伯伯坐進一輛車門上寫了「新北市刑事現場勘驗車」的廂型車,作完筆錄,覺得血糖有些偏高,就回家休息了。只是躺了一會兒睡不著,扭開電視時才發現,頻道竟然停留在昨晚的三立新聞臺。
螢幕下方時間顯示十點三十分,女主播穿的套裝和他剛剛發現的屍體有點像,但顏色亮麗了些。女主播正一臉哀戚地報導一則還沒有微波畫面回傳的快報。周伯伯愣了一下,沒想到自個兒就這麼參與了這個事件的其中一部分。
再過幾個小時,身穿百貨公司制服套裝、身分無法確認的專櫃小姐,陳屍在新店山區的消息,將在每個新聞臺的帶狀節目裡重複播送。只是周伯伯在想:如果一個消息不斷重複再重複的時候,它還算不算得上「新聞」?
或許真正的新聞發生的那一剎那,我們壓根兒渾然未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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