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渡書師不是作家,更不是什麼普通的寫手。他們不寫娛樂世俗的書,只寫獻給神的故事。」
渡書閣的中央有個銅盆。銅盆裡總是盛滿雨水,每個月的滿月之夜,渡書師將自己的故事以紅線束起,在放入盆中前鬆開紅線,讓墨跡打散在銅盆裡,一如日落的雲絲。這件事必須由寫下故事的渡書師親自完成。也就是所謂的『渡書』。
引渡文字,上達天聽。待紙張被雨水給浸透,渡書師會將紙卷拿起,暈散開來的墨跡是神嚥下故事的證明,字跡殘留的多寡,取決於神對故事的喜好與否。
在這樣背景下展開的六段師徒故事。
那是一個相當微小,不起眼的雨季傳說。
一個流浪的神來到了遙遠的東方島國。以一名神明來說,祂的地位實在過於卑微;祂既沒有摧毀小丘的能力,也沒有退去洪水的神威。
祂擁有的是與人類相去不遠的孱弱身體,一雙幾乎失明的銀灰色瞳孔,跟走到哪裡,哪裡就飄起綿綿細雨的巧合。
這對流浪的神來說非常難受,祂沒有太多的嗜好,只記得自己成為神之前特別喜歡看書。
可是凡祂所到之處只能蒙上一層濕氣與霉味。以這樣的結果來說,祂作為神雖不能毀天滅地,卻足以從最深處殺死一座書庫。
所以祂遠離所有自己喜歡的東西。反正自己也幾乎看不見了。
神在雨季來到了島國,在雨中,祂的存在感變得稀薄。祂感到飢餓,可是流浪的神沒有任何貢品;雖不至於死亡或消散,仍舊非常難受。祂很想很想看一本書忘記這種飢餓,吞食滿足自己的欲望。
過了許多天,打著哆嗦的神找到一條格外溫暖的花街,有相摟的男男女女與鵝黃的燈光,男人誇大地說著自己的豐功偉業,女人則回以諂媚的笑聲。
神靈光一現。祂化作人類的樣貌,為了不讓人覺得自己是個窮鬼而被店家攆出去,特地弄來了錢和一根好看的銀煙管,與一本祂最喜歡的書。
無字的書。
祂隨便挑了一間巷內的屋子,付了錢,要求老鴇給自己一名妓女。
當妓女走進門,祂隱約能看見對方好看的大紅色衣料。妓女靠近時,神感覺得到這確實是一名相當漂亮的女性。過於飢餓的神不按牌理,開口就直接要求對方說故事。
一知半解的妓女給祂說了一個自己接客的故事:內容煽情,說法婉約,節奏跳躍,混合起來意外地耐人尋味。
只說給神的故事相當於貢品,祂滿足地吞嚥,只說了句『挺好』就離開了,留下愕然的妓女。
然而祂特別特別喜歡那個故事,想了幾天,神又登門拜訪,指定同一名妓女。祂假裝自己是一名作家,以尋找靈感之名要求對方給祂講故事,在妓女開口時打開書捻起筆,側耳聆聽每一個字。
接連來了數次,神才發現這名妓女似乎並不喜歡這種(祂覺得)輕鬆就能賺錢的接客,她明白地表示,自己是個庸俗之人,寧願張開雙腿讓人為所欲為也懶得想故事,她一點點也不喜歡出賣自己的內心與思想。
跟神記憶裡所知道的妓女比起來,這名女性是完全不一樣的存在。但她卻又能說得那麼好。……第一次見面,祂好像就給對方留下了壞印象。
可是神已經對這些故事上癮,祂忽視妓女再明顯不過的厭煩,不斷不斷地來訪,自私地滿足自己的口腹之慾。就這樣過了一個多月。
祂總是和妓女各據一個角落,一個聽故事,一個說故事。沒有更進一步的距離或接觸。神好喜歡這種生活,覺得格外安心。
但是有一天,妓女不想再說故事了。她終於向神下達了逐客令。
我沒什麼可以說了,您另請高明。她這樣說。
傷心的神心裡也下起了雨,安靜地說好。祂發現比起不能再聽故事,祂更難過的是不能再見到妓女。祂覺得前所未有地飢餓,餓得肚子發疼。
那今天就做點妳認為來這裡該做的事情吧。神這樣說。
這是祂第一次對妓女提出說故事以外的請求。
神褪去了妓女的衣服,模糊的眼睛卻把她美麗的五官和光裸的身體看得很清楚。祂吻她,從她口中聽到了和平常說故事時完全不同的聲音。卻一樣令人著迷。
那是祂第一次享受魚水之歡,和祂最喜歡的,說故事給祂聽的妓女。
之後祂睡著了,和妓女相擁而眠。
祂覺得世界變得不同,和所有做過一次愛就覺得自己是特別的恩客一樣。祂霎時覺得可以不再聽故事,但祂不能沒有妓女的體溫。
醒來的時候,妓女正在看祂的書。那本一個字都沒有的書。她發現神騙了自己,神根本就不是尋找靈感的作家。她其實不真的在意自己長久以來的故事就這樣被吞噬殆盡,而是自己竟然像傻子一樣被騙了一個多月。
神心裡很慌亂,假裝鎮定地坦承了自己近乎失明的眼睛。那瞬間祂似乎在妓女臉上看見了什麼表情,但下一秒就被趕出屋外。
神又開始流浪。
祂去了所有藏書的地方,想找到可以媲美妓女說的那些故事。但飽讀詩書的神已經看不清任何一種紙上的文字了,也沒有一個活靈活現的說書人可以說得像妓女那樣好。祂悲痛得發瘋,狹長的東方島國下起了連月連年的暴雨,死了許多人。更沒有一張倖存的書頁。
──將要散滅的神躺在一座被大水沖毀的書閣裡,氣息微弱。
然後有人走近。那個人握起了祂的手,一雙祂只碰過一次,卻一直記得的柔軟手心。……我再給祢說個故事吧。妓女這麼說,那種熟悉的,微微厭煩的語氣。
沒有人知道妓女如何找到這裡,也沒有人知道她怎麼會來到這裡。她在磅礡大雨裡給垂死的神說了一夜的故事,說成了綿綿細雨,說成了燦金日出。
神非常非常滿足。祂看不見日出和妓女說故事的嘴唇了,可是祂從來沒有這麼開心過。
對不起。
為什麼道歉。
因為我騙了妳,還傷害了很多人。
祢現在才知道。沒見過脾氣這麼差的客人。
對不起。
我真的沒有故事了。
謝謝妳。
神帶走了屬於祂的妓女。
特別漫長的雨季過去,島國恢復了一如以往的平靜,什麼也沒有改變。因為雨季而死去的人們被追悼了幾個月,就被世人所遺忘。沒留下名字,沒留下一點痕跡。只有一名被作為活祭品的女性,被記載在一本破小的書裡。
──他們稱呼她為神的書妓。
《渡書師》於鏡文學連載中,閱讀這邊請>>> https://bit.ly/3sfi8uy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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