被視為黑手的打鐵店,隨著機械化興起而沒落,但創立86年的慶隆犁頭店依然屹立,連名導李安拍電影,都曾來特製道具。
24小時最熱
第一代蔡慶隆一生都奉獻給打鐵,16歲接下二哥的店,他無懼火星燙傷,鐵屑嵌進皮肉,只因打鐵燒火需專注看溫度,而為助農民工作加速,他研發蜈蚣犁;在台灣邁入工業社會後,轉型兼做鐵門窗,修理工具機零件。
直到孫子蔡進永接班,不顧反對,研發比傳統菜刀貴10倍的花紋刀,美感讓阿公也讚賞,打鐵店總算揚眉吐氣,爐火繼續炙熱。
早晨9點,規律的金屬敲擊聲響徹台中南屯路二段,循聲來到慶隆犁頭店,身著迷彩服的第三代蔡進永頭戴防毒面罩,全身包緊緊,反覆重鎚燒到火紅的鐵片。一位餐廳老闆上門想磨菜刀,蔡進永脫下面罩,請他下午再來,「如果物品要進火爐,都在早上,單純研磨是下午,因為下午爐火會熄掉。」
二哥早逝 接手打鐵店
蔡進永敢推掉生意,計畫性分配工作流程,是因不想延續父親與阿公全年無休的經營模式,過去他們清晨五點生火起工,煤炭在紅磚爐內燃起一千多度高溫,熱得人無法靠近半步,半夜才休息。滿頭大汗的蔡進永,隨即戴上面罩,「我怕得塵肺症,因為打鐵的粉塵很細,穿迷彩服是因為退伍後正好有軍裝,回來上班就拿來穿,比較看不出髒。」迷彩服也成了店內另類特色。
蔡進永的阿公蔡慶隆說:「以前沒這種褲子可以穿,都用美國救濟的麵粉袋做內褲,穿那種短褲工作,打赤腳。」86歲的他滿頭銀雪白髮,銀色細框眼鏡後常瞇著笑眼,退休後的日常便是坐在門口板凳上,與熟客寒暄。若有觀光客在外側彩繪店牆打卡拍照,他便如活招牌與人合照,「疫情爆發前,阿多仔足愛來,指明要跟我合照捏。」
創立於1934年的慶隆犁頭店位於南屯老街,主要販售自製的鐮刀、鋤頭和菜刀等鐵製用品,整條街的水溝蓋與橋墩隨處可見犁頭店3字,記錄著清康熙時拓墾此地,農具製造店興起的發展盛況,蔡進永補充:「這裡是南來北往必經的補給站,又叫犁頭店街。」
南屯老街曾是打鐵重鎮,蔡慶隆的二哥在此起家。他回憶:「我阿兄去斗六學手藝3年多,就回南屯創業。」蔡慶隆出生於台中清水,上有8個哥哥、2個姊姊,10歲喪父,身為老么的他沒有受盡寵愛,國小沒畢業便跟著年長24歲的二哥工作,小小年紀就得四點多起床挑水、生火,他清楚記得「那是民國33年(1944年),美軍空襲日本統治的台灣。」
受日式教育的蔡慶隆只說台語與日語,還會用LINE傳照片給記者,模糊舊照中,他與二哥拿著鐵鎚,笑容燦爛,但2人共事時間極短,「我16歲,二哥就往生了,伊後生(兒子)學不來,我不怕艱苦,就扞(操持)這間店。」
火星灼膚 鐵屑射入肉
打鐵是辛苦活。蔡慶隆拉起褲管,腿上斑斑白點都是火焰烙印,「這攏火星噴到,不會流血,臭焦而已,以前我都拔絲瓜葉打碎來敷,涼涼啊,痛嘛著忍耐啊。」因長期出力,他腰骨第四節歪掉,手臂和腰背長期貼撒隆巴斯。
存到錢,蔡慶隆才買了條兵仔褲(軍褲),「還是會燒破,彼時陣我媽媽幫我遮補遐補,攏補到3、4層。」蔡慶隆並非不怕燙,而是工作需全神貫注,無暇顧及皮肉痛,「要眼明手快,溫度到趕快拿出來,不然過火(熱)鐵會熔,溫度不夠,鋼和鐵合不起來,會裂開。」
鐵屑嵌進皮肉,蔡慶隆也不理會,「16年前我去換心臟瓣膜,醫生說我皮膚裡有很多鐵屑,就趁手術順便拿出來,以前想說袂痛就不理它。」硬漢阿公彷彿他打的鐵,堅不可摧,16歲替二哥掌店,自願照顧二嫂與姪子生計。
「賺錢我會交給二嫂和阮阿母,我靠阿母給零用錢,反正我嘛免開錢。」孫子蔡進永也說阿公重感情,「這店是二伯公放給他,他不忘本,也很照顧人,之前我阿嬤借娘家親戚近百萬也沒拿回來,阿公知道人家不好過就算了。」直到蔡慶隆二十多歲成家,姪子也開始工作,二家經濟才分開,他也將原本無名號的打鐵店取作「慶隆犁頭店」。
70年前農業蓬勃發展,全盛期該區打鐵店近30家,蔡慶隆認為這門生意可行,「客人只要上門,就要呼伊牢著(忠誠)啊,所以以前毋甘歇睏。」
創蜈蚣犁 做窗花突圍
蔡慶隆靠客製化抓住顧客,「客人說用鋤頭鬆土,速度慢,我想出蜈蚣犁,鐵桿上接很多支尖勾,讓牛拖著往前拉,一排土都鬆了。」
兒子蔡添順見過生意最好的時期,父親上餐桌時衣褲全被大汗浸濕,「放學趕快去幫忙,這行請不到工人啊。」他又是兄弟中最早完成學業的,「我不忍心他一個人做。」但蔡慶隆以前非常嚴厲,與現在慈藹形象落差頗大,蔡添順記得,「他脾氣很壞,休息的時候如果吵到他,他會罵人。產品做不好,他也會生氣,看到的東西都拿來丟。」
隨著農具機械化,台灣轉型成工業社會,店裡也順應時代修理工具機零件,例如紡織機的傳動軸、磨尖電鑽鑽頭等,蔡慶隆還兼做鐵窗花與鐵門,「以前打鐵店沒人做這個,我自己想的。」店面外牆窗花被折出大大的壽字,便是出自蔡慶隆之手,歲月斑駁了油漆,腐蝕不了打鐵店的求生意志。
十多年前工廠西進,農地重劃,蔡添順連修理機具的案子都接不到,產品主力也變成日常使用的菜刀,「我們用鐵包鋼的三明治作法,才會堅固耐用,全鋼的太硬,容易斷,沒有鋼又不利。」
原本蔡添順不期待兒子蔡進永接手夕陽產業,12年前蔡進永做貿易業務2個月後,辭職扛起家業,「阿公年紀也大了,走路不方便,有時吞東西還會噎到。」輪到蔡進永受訪,他催促阿公去用餐,父親則忙著到廟宇參與活動,他直言:「我會催他們多跟朋友出去,太閒一堆毛病會出來。我都虧他們說如果怎樣了,是苦到我。」個性直接的他不擅肉麻話語,卻聽得出滿滿關心。
三代接棒 李安也上門
34歲的蔡進永懂得在網路宣傳產品,連導演李安的電影《少年PI的奇幻漂流》,也請他們特製道具,「像開場掛在船上的斧頭、市集裡掛菜的掛鉤都是,還要簽保密協議。」
不甘心鐵器淪為廉價商品,蔡進永改變製程和材料,用成本比傳統十字鋼貴好幾倍的大馬士革鋼等原料,研發有花紋的刀具。彷彿畫作的刀面有時承載雲朵,有時化為波紋,每把都是獨一無二,不規則刀型搭配他自製的木製刀柄、皮套,一把要價破萬元,剛開始還被阿公質疑,「一定有衝突,他們會擔心招牌被我砸了,但成果讓他們沒話講,阿公還會跟別人說:『這我孫子做的,足水齁。』」老店有了新延續,如今也成南屯老街上唯一僅存的打鐵店。
磚爐的火仍燒得旺紅,蔡慶隆興奮地滑手機,秀出孫子的花紋刀照片,引以為傲地告訴我:「有缺點我還是會說,時代不同啦,乎伊發揮啦!」老店的變與不變,如同合力打鐵,有默契的你進我退,才能煉出最堅固的存在。
這支鋤頭是在這買的,用很久,斷掉就馬上來修。我是南屯人,知道這家是老店,修理很細心,作工也仔細,只是要抓對時間來,他們生意太忙就要再跑一趟。
顧客林小姐